有好多年不敢提這個名字,儘管回憶清晰如昨,在剛滿半百的今時,總好奇跟我同年的他要是還在會是什麼樣子?穿著西裝褲POLO衫,還是短褲T恤,是否見多識廣健談依舊,面對無措的窘境,會給出什麼怪主意。
1993年11月14日在金門長城堡看到一則警察自盡的新聞,是駐守油庫的年輕保警,記者沒把原因寫得太仔細,那年代思覺失調症還稱為精神病,憂鬱症根本還沒被討論,男孩選擇用他最熟悉的工具結束生命,眾人猜測為情所困。
報紙出現熟人突然而激烈的死訊沒想像中震憾,是嚇呆了不自知,還是被軍隊雜務搞得自顧不暇,儘管和他家人不算陌生,知道事情發生後,我什麼都沒做,沒撥一通電話致意,相關儀式一次也沒參加。退伍之後也曾想過去墳前上香,或看看伯父伯母和兩位弟弟,卻始終有些許顧慮遲遲沒有動作,懷疑自己是想撫平內疚,還是想安慰家屬,更怕挑起老人家的悲傷往事。念頭一直擺著,曾經在夢中與他相聚,說不清是老友特意來訪還是純粹潛意識沒放下。
曾吉平是我初中同學,住在五股,就是那個四十年前因箱屍案而聞名的北部鄉鎮。他絕頂聰明,相信所有和他相處過的人都會同意,除了少年老成的外表和談吐,總是咕嚕咕嚕轉個不停的大眼睛和過大比例的頭野能證明。論智商,我認為在我見識過的能人中大概可以排到前五,就是平時不念書調皮搗蛋,臨時抱佛腳又能一鳴驚人那種。
在那間以打小孩拼升學率出名的私立學校,我們屬於中後段缺乏競爭力的那群。雖然在一二年級建立了雜魚相濡以沫的感情,經歷三年來無數大小考試證明,我倆腦袋終究屬於不同量級。國三考前幾個月的衝刺在他身上出現驚人效果,放榜時原本不被看好的他名列第二志願師大附中,但他最後選擇去讀台北工專土木科,想是為了省去三年後考大學的折騰,完全符合他投機的本質。
關於躲掉大學聯考,對剛離開升學煉獄的我們很有吸引力,忘了是他鼓動還是我有見閒思齊的肖想,登記當天我們相約一起,最終我的分數不足以跟他同校,只得含恨去北投復興高中。
跟窄門之前的高中生比起來,當年五專生過的堪比神仙,兩造的心境和生活有如雲泥。後者不用考大學能穿大學服,下課後有時間打工賺錢。誰記得哈蒂漢堡,吉平曾在那兒打工,輪他站櫃時,好朋友去花可樂的錢能吃到漢堡加薯條,速食店的同事有來自各校的妹,有本事的人財兩得,羨煞我也。
福兮禍所倚,現在叫北科大的台北工專終究是當年專科第一志願,顯然由不得隨你玩五年,他專三我高三的時候,他三二了(三分之二的科目不及格)。校規似鐵,軍令如山,退學是界外高飛必死球,國防部天羅地網等著接殺。專科沒畢業算一般兵,抽到三年海陸,對一個綽號"小胖"的男生來說,是下下籤。
1988年,蔣下李上,民主的春風吹來新選項,時代的舞台需要大量鎮暴警察在的另一方跑龍套,役男可以當四年(或六年)的警察抵兵役(甲種警員班還是機動警員班,忘了!),吉平選擇去念警校,警員班一百三十一期。他擔任保警開始執勤幾乎是我上大學後,休假時我們又開始混在一塊,聽他講剛剛開啟的警察故事。
1990年,野百合學運那年,熱血青年都忙,我也很忙,但不在廣場上。忙著騎DT忙著幫老爸送貨,忙著從陽明山衝去在市中心的速食店張羅生活費,忙著學習聽懂女生的語言。那時在離我活動區域不遠的地方,吉平和他的夥伴也沒閒著,他們不捨晝夜全副武裝佇立街頭,舉著盾牌齊眉棍和群眾對峙,或者擠在裝有鐵絲網窗戶的警用巴士內補眠。
所謂保警,保安警察,更像是穿警察制服的軍人。除了出勤支援,其他的時間他們在營區訓練,待命,可以想像有沒抗爭的日子其實很枯燥。曾去保一總隊桃園大湳營區找過他,只見一群眼神黯淡的年輕人無所事事或坐或躺,虛擲光陰,令人不捨。後來幾次碰面,他的手上戴著亮晶晶的金錶,有時候會跟他的警察朋友一起現身,談著離我的生活有點遙遠的事情。
誠實的說,從吉平當警察的第二年起,隱約感覺他在緩緩飄蕩,時遠時近,連著我們之間的那條線隨之擺動,1992年底我就到金門當兵,跟老友的距離又增加一個台灣海峽。
想不起來最後碰面是什麼時間什麼場合,記得他提過想自修考律師的計畫,他對自己還有期許,但以那時的狀態,他不僅需要改變環境,還需要前所未有的意志力,只能猜想調去守油庫是他踏出第一步,為什麼後來走不下去了?是長官同僚有意見,還是真的有個女孩讓他傷心,我永遠不會知道。
整理雜物時,那張從金門帶回來的報紙不時冷不勝防的出現,然後我一如往常將它塞到更不顯眼的地方,繼續等他下一次忽然提醒。如果沒抽到90926,或者1993年的秋天,我把花在妻子的電話費分一點給他,也許過了好多年後的此刻,我們還能在某個角落討論怎麼應付鋪天蓋地的麻煩事。